圖為鄭州的一處村莊,2013 年12 月20 日,這里拆得只剩下一棵百年老樹。(CFP/圖)
王世渝:“信托是最好的方法”
益陽建立的是中國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土地流轉信托平臺。借由信托制度,土地三權分離——耕地、山地等土地所有權仍然歸村集體所有,承包權屬于村民,經營權則在村民自愿的前提下流轉到信托公司,由公司代為打理,出租給“大戶”。但在益陽,沒有商業(yè)信托愿意做,當地政府自行成立了一家信托公司。
就在李昌平開始在郝堂村的鄉(xiāng)村試驗一年后,2010年7月,王世渝設計的土地流轉信托方案終于在湖南省益陽市草尾鎮(zhèn)找到了試驗場。
王世渝力挺資本下鄉(xiāng)。他認為這樣“知識和技術才會去農村,才能帶去新的種植、經營和管理模式”。而資本下鄉(xiāng),瓶頸在土地制度。解決土地問題,相比訂單農業(yè)、土地租賃、土地入股這類傳統(tǒng)模式,“信托是最好的方法”。
此時,王世渝帶著他構想的試驗方案已經奔走了三年,“很多地方找我要,我也到處送,但一直都沒有下文”。
此前唯一算是有回響的是重慶。當時重慶在搞統(tǒng)籌城鄉(xiāng)試點,一個區(qū)的副區(qū)長拿走了王世渝的信托流轉方案。很久之后,王得知,當初這個副區(qū)長的確采納了他的方案,但是將流轉來的土地低價轉讓給親戚朋友,變相做房地產,從中尋租。
直到2008年,“把土地流轉當做牛鼻子來抓”的時任益陽市委書記馬勇真正對王世渝的方案發(fā)生了興趣。從2003年左右開始,地處洞庭湖沖積平原的農業(yè)大市益陽就開始推進土地流轉,但大多處于自發(fā)流轉的狀態(tài),流轉不成片、租期短、不穩(wěn)定。
“去哪里找信托?”馬勇問王世渝。益陽市政府的研究人員曾經找到湖南當地一家信托公司,當時的信托公司正癡迷于給房地產行業(yè)和地方融資平臺輸送資金,對方表示“不做土地流轉信托”。
沒有商業(yè)信托公司愿意做,于是草尾鎮(zhèn)政府“打著政策擦邊球”,獨資200萬成立了一個信托流轉平臺——沅江市香園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信托有限公司。這個方案于是成為“益陽模式”的雛形。
借由信托制度,土地三權分離——耕地、山地等土地所有權仍然歸村集體所有,承包權屬于村民,經營權則在村民自愿的前提下流轉到信托公司,由公司代為打理,出租給“大戶”——鎮(zhèn)上管承租的農業(yè)企業(yè)叫“大戶”。當然信托公司要求,流轉時必須以村民小組為單位,土地必須成片。租期大約為8-10年。
農民獲得的回報是,每年每畝400-500斤稻谷,以國家晚秈稻的收購保護價格計算。2012年,每畝地租金大約為660元?!按髴簟毙枰谀瓿跻淮涡愿肚?00斤稻谷的租金,另外繳納每畝10塊的服務費——這是政府平臺在土地流轉中的唯一直接收入。
信托公司作為“受人之托,代人理財”的機構,負責遴選“優(yōu)質大戶”。比如,目前的選擇標準傾向于那些在全國各大農貿市場有固定窗口的“大戶”。
大戶入駐前,信托公司會先澆盆冷水:“農業(yè)不是暴利行業(yè),做好連續(xù)虧損三年的準備?!?nbsp;
“一旦出問題,就會是群體性事件。”草尾鎮(zhèn)黨委副書記李迎輝說。2012年草尾信托公司發(fā)現一家山東“大戶”拖欠村民兩個月的工資,很快便解除了合約。
到現在,整個益陽大約一半的耕地發(fā)生了流轉,其中約1/6通過信托平臺。而在最早開始試點的沅江市草尾鎮(zhèn),通過信托形式流轉的土地已經占所有流轉面積的一半。
按照王世渝最早預期的那樣,農民對外來資本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增收,是最直接的紅利。
“但愿大戶都能賺錢,現在就擔心大戶不要我們的土地?!?2歲的樂園村村民李平國在家門口一邊種著蔬菜一邊告訴南方周末記者?,F在他是湖南大地農業(yè)發(fā)展有限公司的一名雇工。他所在的樂園村95%以上的耕地被8家大戶租用,大地公司經營著其中的1350畝。
土地流轉之后,李平國的角色發(fā)生著變化:從農民變成了產業(yè)工人。
過去,李平國一家三口耕作4畝地,一年結余2000塊錢。土地流轉后,他們一家的收入是:4畝地的租金2000多塊,兩口子給大地公司的打工收入共4萬塊,加起來是原來的20倍。
作為最早開始信托流轉試點的村莊,樂園村人均年收入1.5萬元,高于沅江市平均水平近一半。
“大戶”同樣積極。在益陽,54個大戶從政府信托平臺處租地面積平均近800畝,大部分種植糧食蔬菜、花卉苗木。其中16個大戶來自廣西、山東等外省,租地面積基本在1000畝以上。
這些“外省大戶”曾經“到處找過地方”。盡管直接從農戶手中租地,租金基本不超過每畝400塊,比從信托公司拿地便宜1/3,但很難找到連片的土地,簽合同一般只有3年,“不好投入”——即便同樣在草尾鎮(zhèn),通過自發(fā)流轉獲得土地的大戶,戶均租地面積僅為一百多畝,不到信托方式流轉的兩成。
在政府平臺被引入之前,原子化的農民好像一盤散沙。農民和“大戶”之間直接簽訂的“契約”,脆弱得隨時可以被任何一方撕毀。
2008年,樂園村一百多戶村民,將土地流轉給一個外地老板。土地分散,加之趕上天災,老板跑路時還欠村民6000元工錢。而大地公司董事長李衛(wèi)兵2003年曾在一個村子跟農民租了200畝地種花卉苗木,收成不錯,結果農民看著眼紅,租期未到就鬧著要漲價,或者收回土地自己干。
“中部地區(qū)不是很發(fā)達,在市場機制不是很健全、老百姓觀念不是很跟得上的時候,政府還是應該用公信力培育市場。”李迎輝說。
政府自然樂見其成。土地信托流轉一下解決了三個棘手的問題:誰來種地、人往哪去,以及錢從哪出。
大地公司入駐樂園村后的三年里,投入近1000萬修建大棚、道路、電力、渠道等設施。李迎輝說,這是鄉(xiāng)鎮(zhèn)本級財政“無論如何都負擔不起的”。草尾鎮(zhèn)2013年鎮(zhèn)本級收3200萬,用于行政人員工資、農業(yè)基礎設施投入后,僅結余四五十萬。
益陽建立的是中國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土地流轉信托平臺,引來無數地方政府爭相拜訪。后來的另一個著名試點——福建“沙縣模式”——亦脫胎于此。
不過,王世渝認為,益陽模式還處于“試驗階段”,“很多地方還不成熟”。如果要復制推廣,必須設計更科學的治理結構,“讓農民來參與監(jiān)督,讓農民當中的先進分子參與到監(jiān)事會,避免土地流轉通過招商引資‘開后門’”。同時,要有對經營不善的風險控制,要引進全面的社會保險。另外,也要避免土地向大資本、大財團集中。
“這是世界性的難題”
“小農農地不可能成為正規(guī)金融的抵押品,這是世界性的難題?!?nbsp;
流轉只是第一步,如何能讓沉睡的土地變成資本,才是真正的難題。
在王世渝的方案里,建立信托平臺只是第一步。第二步,給每個參與信托流轉的農戶頒發(fā)一個權證,相當于有價證券。第三步,建立益陽市土地流轉市場,權證可以抵押、擔保、交易。
“可行。但是整個過程可能需要十年。”沅江市委常委、草尾鎮(zhèn)黨委書記李前進說。
而他的副手李迎輝頭疼的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大戶”仍然沒法用信托合同從商業(yè)銀行獲得貸款。大地公司三年固定資產投資投入近1000萬,其中300萬左右來自國家撥付的土地整理項目資金,其余全是自有資金,沒有一分錢貸款。
草尾鎮(zhèn)政府能做的是,將國家撥款的一些項目向這些“大戶”傾斜。比如土地整理,每畝國家撥款2000元。
作為土地信托流轉的試點鎮(zhèn),在政府要求之下,當地小貸公司和信用社在貸款條件上可以向持土地承包經營權證的農民和從信托平臺租地的“大戶”發(fā)放小額貸款。
2013年,草尾鎮(zhèn)引進沅江市匯通小額貸款公司。農民的承包經營權證抵押貸款,一般每畝土地可以貸4000-5000元?!按髴簟笨梢阅弥磐泻贤秸由w證明,50畝以上貸款額度為20萬,平均每畝約5000元。小貸公司向十多戶“大戶”共放貸180萬。
草尾鎮(zhèn)還打算引進一家村鎮(zhèn)銀行?!耙呀浉职l(fā)銀行接觸好幾次,希望2014年上半年能落戶。”李前進說。草尾鎮(zhèn)還向銀行提出,能否通過“大戶”聯(lián)貸的方式解決一部分資金問題。
然而,對大多數商業(yè)銀行而言,即便土地確權頒證到戶,這些土地證似乎仍然只是廢紙一張——給農民放貸,一是成本不合算。二是很難管理,萬一出現問題,可不像拍賣企業(yè)資產那么簡單,難以變現。
這些嘗試引入外部金融資本的做法,在李昌平看來,不過是仍然“在用城市的思維思考農村的金融問題”。他認為,“小農農地不可能成為正規(guī)金融的抵押品,這是世界性的難題”。
李昌平覺得,他在郝堂村的資金互助社,可以解決這些難題。
年輕人可以從資金互助社貸款創(chuàng)業(yè),種茶葉,種板栗,養(yǎng)豬,或者在附近搞珍珠巖礦加工。貸款利息年化15.6%,金額上限10萬,期限最長1年。貸1萬以下的,找兩個入社老人簽字擔保。貸2萬以上的,除了找老人擔保,還可以拿林權證或土地使用證抵押。
村莊以內,風險可控。互助社的5名理事和監(jiān)事,對這個村莊里的人知根知底,“銀行有貸款的,家庭不和睦的,信用不好的,不貸”。
一旦農民無法償還貸款,土地承包經營權可以在村社內部流轉——這些對銀行來說難以變現的資產,對同在一個村社的村民來說,卻是有價值的。成立三年,互助社還未產生過一筆不良貸款。
這在過去幾乎是無法想象的——村子里少有人能從信用社或是商業(yè)銀行貸款?!百J一萬要送一千塊的禮?!贝逦瘯魅魏o說,“任何一個商業(yè)銀行給農民貸款都是克扣得很?!?nbsp;
四年時間,互助社資本金從34萬增加到230萬,現有貸款余額200萬元左右。
不過,尷尬的是,郝堂村夕陽紅資金互助社一直未獲銀監(jiān)會發(fā)牌。因為區(qū)里支持,最后是在民政局備的案。
李昌平對此很困惑:2006年起國家開始允許搞資金互助社,截至2013年7月只批了49家,而“沒法給農民、大戶提供土地使用權抵押貸款”的村鎮(zhèn)銀行卻已經開了近千家。
王世渝則認為,應該“推動整個農村全面金融服務體系的建立”,包括銀行、信托、證券等各種金融服務。
比如,草尾鎮(zhèn)的政府信托平臺每年會有半年期、多達幾千萬的沉淀資金——為了一定程度上約束流轉土地的農民,大戶每年初交付的土地租金,將每半年給農民支付一次。王世渝建議,這筆資金就可以設立小型投資基金,幫助農民創(chuàng)業(yè)。
再比如,未來可以考慮成立土地信托銀行。